校长心语 | 微雨的早晨
人生的每一步路都不会白走,最终我们会成为怎样的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所经历过的那些艰难的时光,取决于我们在那段时光里做了些什么,读了些什么。人是跟着苦难往前走的,不是跟着幸福往前走的,这些苦难的经历最终将成为支撑着我们一直走下去的力量!
——徐扬生
微雨的早晨
作者 | 香港中文大学 (深圳) 校长徐扬生院士
乡下的人喜欢早起,一大早,几位农友就撑着一条大船,到了我所在的医院附近的河埠旁,天尚未全亮,灰蒙蒙的天空,一层层的云,很厚很重,慢慢地移动着。
天,开始下起小雨,是那种微雨,让人感觉不到是雨。医生把我叫醒,我知道今天我要出院了,农友们会用船把我送回我在城里的老家,我本来说让他们把我送回村里去的,但农友们说,“不行,那里谁来照料你呢!”我想也是。
我就这样离开了那家公社卫生所,不知道在那里住了几天,也不知道我究竟得了什么病,是怎么到这所医院里来的,所有这些都是我后来听人说才知道的,因为那时我是不省人事了的。
故事还得从那年的夏天说起,记得是1977年,我已经下乡两年了,在外村一所学校代课任教。快到暑假了,学生与老师都盼着放假,我也不例外。可是,人家放假后是回家,我放假了到哪里去呢?校长很友善,他对我说,“小徐,不如你就留在学校吧!这样我们就不用再派老师值班了,你可以管管学校图书室,管管整个学校,反正学校也没有其他人。”我想这个主意倒是蛮不错的,一方面,我用不着返回村里去参加“双抢”了,前两年的经历告诉我,那是极为辛苦的,我在这里至少不用晒太阳了。另一方面,我也不用回到城里去,那时候我的心情不佳,不愿意在城里抛头露面,人在乡下,总觉得抬不起头来,自己看不到半点希望,前面的路一片漆黑,朋友愈来愈少,也不愿与人说话,所以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孤零零的村校里,我倒是极为欣喜的。
之后,校长就把图书室的钥匙给了我,我一打开那个房间,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霉书腐败的气息,房间跟我的宿舍一般大,就在我宿舍的正上方,大部分书都散落在地上,书架上仅放着一些大部头的精装版图书,可能因为没有什么人看的缘故,地上的书杂乱无章地堆着,像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样子。
我进来房间,站在门口,那感觉就像一个快要饿死的人被带到了一个自助餐厅的门口,有人说,“这里的东西你尽管享用!”我心想,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的事情!从今以后,我终于可以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在这里看这些书了!没有农活、没有教书、没有人来打扰我,这个世界简直太美妙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想看一本书是多么难啊,常常为了借一本书,要穿过整个城市,而借回来之后也只能看几个小时,马上就要转给下一个人去看。那个时候,青年对书的渴望就像是饥渴的海绵,哪怕有一点点水,都会喜欢得发狂。我在杭州当民工的时候,就连捡到一本英文的仪表说明书都会欣喜若狂。
现在好了,我不用去找了,成堆的书放在我面前,供我独自享用,这世界你说是不是太美妙了!而且生活上我还不用自己麻烦,可以到附近的面粉厂里搭伙,三餐都可以去那里的食堂吃。有饭吃,有水喝,有书读,你还要什么呢?
就这样,我开始了一个人的读书生活,暑假很长,估计有几十天吧,我每天很早起床,吃了早饭,有时带上中饭,就跑到楼上图书室里,坐在书堆上面,随便挑着自己中意的书,一本本读起来,常常是读着读着,忽然发觉窗外开始黑起来了,“哇!怎么这么快就天黑了!”不知不觉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现在想来,那段时间可能是我一生中读书最多的日子,到现在为止,我所读过的大概60%的闲书是在那几十天里读的,这无疑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如果要归类的话,我在那里读的书主要有三类。
第一类是哲学书籍,都是翻译名著,大多是精装本,看那簇新的样子都是以前少有人问津的。如卢梭、罗素、费尔巴哈、康德、黑格尔和马克思、恩格斯等人的著作,在那里都有读到,这批书涉及的内容也很广泛,有伦理学、逻辑学、哲学史,也有一些经济学、心理学和教育学等方面的书。我记得我读到罗素的一本书,里面有句话令我印象很深,大意是:人在世界上的所有活动归根结底是受到三种冲动的驱使:一是占有的冲动,包括拥有财富、地位、爱情等等;二是创造的冲动,想象与创造是人的天性使然;三是灵性的冲动,是指艺术、信仰和责任等等。我那时就想,喜欢读书是因为哪一种冲动呢?想了半天,我觉得这三种也许都有。
第二类书我看得比较多的是有关自然科学的,有科普类的读物,还有数学、物理、天文、地理、植物,还有关于拖拉机的书,这些书多数是翻译过来的,动乱时期很少有人读,所以堆在那里很多,也有的是教科书、习题书,还有厚本的专著。我完全是瞎看,只要觉得好玩就看,我不仅看那些容易看的,还看那些不容易看的,比如数学,我看了一本大学的高等数学,看着看着,我就想:哇!这高等数学好像还没有初等数学那么难啊!为什么会叫“高等”数学呢?后来看到一本《实变函数》,突然觉得“傻了”,怎么也读不下去,只好罢了!又换了一本《球面三角》,觉得这本书还不错,坐标真是太神奇了!总之,这批自然科学的书籍我非常喜欢,好像是一扉窗口,打开了我的心,我被深深地吸引过去,这对我后来在自然科学方面的理解和研究是有帮助的。
第三类书我在那里看得很多的是文艺理论类的书籍和各类作品,同样的道理,这类书不像小说那么受欢迎,没有什么人拿去读,因此都留在那里,有国外的,如车尔尼雪夫斯基、别林斯基、巴尔扎克、屠格涅夫、契科夫等;也有国内的,如茅盾、冯雪峰、鲁迅、丁玲、钱穆、胡适、周作人、许地山、郁达夫、梁启超、刘大白等等。也有一些古典文学的,像是王阳明、顾亭林的书,但不是很多。这类书我在往后的日子里几乎没有其他机会去读了,全是在这段时间里看的。
这段“孤读”的时光是很快乐的。因为它使我忘掉了所有的烦恼、所有的苦痛,使我在黑暗中依稀看到了些微的光芒。
然而,正像祖母常常说的“乐极生悲”,人在太快乐的时候,离“悲”就不远了。可能因为我全身心看书的缘故,没有觉察到身体有任何异样,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竟让我病倒了,而且病得奄奄一息,如果不是被人发现昏死在宿舍里,我的这条命可能就没有了!发现我的那个人姓王,是镇上一家小学的副校长,我们都叫他王校长。我和王校长不是很熟,只是因为两所学校都属于区里,有时候常在一起开会,他平时很严肃,很少说话,抽烟,蜡黄的脸,身材瘦小,老师们都很敬重他。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和我在同一个学校代课,经常和我在一起玩,因为出生在教师世家,他和学生们说起话来有板有眼,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小儿子那时候很小,常常跟在他哥哥后面。几十年后,我终于找到了这家人,就是通过这位小儿子找到的,他现在已经是杭州一所著名中学的副校长了。
那天王校长是来找他的儿子的,他以为他的儿子在我这儿下象棋,他在校门外喊了几声,没人答应,于是推开虚掩的校门,走了进来。进了校门是一个偌大的操场,空无一人,墙角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几只鸟儿惊慌地飞开了…他穿过操场,来到我宿舍门口,推开门,一股臭气扑鼻而来,他想这是怎么回事啊?进到屋里,看到靠着墙角的小床上,蚊帐搭在下面,好像有人在睡觉,他走近叫我,发现我裹在棉被里,没有动静,身上烧得厉害,他大吃一惊,觉得情况不妙,不知道我在这里躺了多久了,他拼命推我,但我始终不省人事,他大喊“救命”,但学校空无一人,没有人会听见他的声音,他只好掐住我的人中,把我又背又拖地弄出了学校大门,然后喊人用人力车把我拉到公社的卫生所里去了。我到现在也无法想象他那么一个瘦小的老头子是怎么把我从学校宿舍里背出来的。
我所知道的就是在我醒来的时候,看到很多穿白大褂的人站在我的床边,叫着“醒来了!醒来了!”后来有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应该是位医生,她举着手问我,“告诉我,这是几只手指?”我说,“两只。”她又指着旁边桌上放着的一只白色的搪瓷茶杯,问我,“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我说,“大海航行靠舵手。”她笑着对我说,“好了,好了,活过来了,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醒来之后,我发觉我很虚弱,上厕所也得人家帮助,于是只好在那里住了几天,住院的事情完全不记得了,每天除了打针,就是昏睡,打针也好像一点都不痛。清醒的时候,我发现这是间很大的病房,里面有几十张病床,午后的阳光照在医院的走廊上,走廊的尽头是厕所,长长的走廊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摆放着一只痰盂,痰盂上盖着有柄的盖子,阳光下,那么望过去,像是站着一列士兵!
出院的那天早晨,天微微下着雨,我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躺在船里,一晃一晃,蛮舒服的。田野上堆满了稻秸堆,大地很干,干得出现了一道道裂缝,也该下雨了,我想。与河流平行的是一条铁路,能看到铁路上一节节货车上写着“打倒四人帮”的大字,我想,“天,大概是要变了!”
想不到,等我下一次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恢复高考的消息,我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学生,考上了大学。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不知道这场大病对我考上大学有什么影响,但我相信,人生的每一步路都不会白走,最终我们会成为怎样的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所经历过的那些艰难的时光,取决于我们在那段时光里做了些什么,读了些什么。人是跟着苦难往前走的,不是跟着幸福往前走的,这些苦难的经历最终将成为支撑着我们一直走下去的力量!
图 | 上野高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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